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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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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月當空,凝照下,一裘風雪如舊。嫦娥飛去,望宇闊,無處天河飛度。月桂難折,昆侖難越,不過峨眉巔。銀漢迢迢,多少相見無路。

猶看畫屏冷鏡,青絲未覆額,紅裳羞對。朱綢繞發,卷袖袂,回眸冷光輕繪。”

一詞未竟的《念奴嬌》,正是當初曹徽留下來的殘篇,事發突然,當剛剛結束了一場戰爭的司馬玄收到長安來的消息時,時間已然是禁軍來到北境奉旨拿人的第二日。

玄鐵鎧甲上幹涸的烏黑血跡還沒來得及擦拭,沾染著匈奴血的朱紅內襯更像是從血汗池子裏撈出來的一般又腥又臭,司馬玄也全然顧不得這些了。

當這個方經歷了一場死生之戰的人丟下一切,快馬加鞭地從濟科爾草原的最北邊趕回對月關城,卻終究還是連曹徽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卷明黃色的大內詔命——

曹徽父兄忤逆謀反,曹氏之女曹徽身為超品侯爵夫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著令至河州萬安寺後落霞觀裏帶發修行,替父兄贖罪,為姑母曹氏皇後祈福,更為那些被她父兄屠戮的無辜之人超度。

司馬玄手裏握著那卷明黃,仿若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般呆呆的站在開滿海棠花的院子裏。

風吹過,落花滿地。

機敏如司馬元初,她自然知道皇帝陛下那一旨詔命意味著什麽,也更清楚曹徽以後將會面對什麽,她改變不了皇帝陛下親手布下的大局,便跑回長安去求自己心裏的大英雄——父親司馬修。

那是她生平頭一次求自己的父親,那也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是那般的無能為力。

血流漂櫓堆屍成山算不得什麽了,百裏狼煙千裏赤地也算不得什麽了。

為了北境安寧而出生入死無數次,歷經大大小小百餘場戰爭,身上更是留下了長長短短數十道傷疤,可這些無比榮耀的功勳又如何?司馬玄最後才發現,自己連最親近的人都守不住……

沒人知道,那一日,這個有著超品侯爵在身的北境軍少將軍,獨自站在開滿海棠花的院子裏哭成了什麽狗樣子。

撕心裂肺,再難回頭。

哭過之後,那個雖然話少但是卻頗為愛笑的明朗少年,從此再不覆往昔鮮衣怒馬的鮮活模樣。

宅子已經被奉旨而來的禁衛軍裏外查抄過了,凡是曹徽的東西幾乎什麽都沒有留下,唯有司馬玄和曹徽共用的那間書房裏,僥幸還留有曹徽的書畫文章。

想來是因為那些東西沒有什麽價值,所以才沒被付之一炬。

司馬玄是武將世家,她和她老子司馬修一樣,千篇萬策的兵法謀略了然於胸運用自如,可舞文弄墨的本事卻猶如尋常白丁一般兩眼抓瞎。

只是司馬玄比父親司馬修好那麽一點點,至少她不會看不起那些整日之乎者也經天緯地的文人,也更不會罵他們酸腐無用,畢竟百無一用是書生。

而那個上能在國宴中舌戰三國使臣,下能於在野間芳名遠揚,凡晁國子民無人不知曉其鼎鼎的大名,亦無人不艷羨其絕然的文才的輔國公獨女,晁國第一才女曹媛容,卻從來不曾看不起把字寫得猶如雞爪子撓過一般的兵魯子司馬玄。

司馬玄知道,曹徽不曾看不起自己過,從來不曾……

……

“主子,大理寺鐘少卿投帖,欲請主子醉海樓一見。”留生手裏拿著鐘家仆人送來的帖子,輕輕敲響了書房的房門。

司馬玄回過神來,將手裏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放好,再隨便拿過來一本賬簿擺在跟前,應到:“進來罷。”

“是。”留生得了允許推門而入。

一並挑簾子進來書房的,還有隨在留生身後的小機靈鬼司馬晴。自從兩人從忠武將軍府跑回來後,因著司馬英生病了,司馬玄便沒有再把兩人送去姐姐那裏。

“爹爹要出門嗎?”司馬晴倚在書案旁邊,摟著書案的桌腿兒眨著眼問司馬玄。

“……嗯,看樣子是需要出趟門的,”司馬玄面無表情地看了鐘攸之的邀帖,而後伸手將司馬晴抱起來放在了腿上,溫聲道:“你哥哥呢?”

“哥哥在海棠院念書,”司馬晴好奇地翻看放在書案上的邀貼,並指著上面的“醉海樓”三個字認真問到:“那爹爹是要去這個嗯……”歪頭,似乎是在辨認字體,可最終還是沒有認出來:“是要去西、海、木嗎?”

西海木?

司馬玄眨了一下眼睛,抱著腿上的小家夥低低笑出聲來。

“爹爹笑什麽?”司馬晴摳著短短胖胖的小手指,不解地問爹爹。

司馬玄單手摟著腿上的小家夥,騰出一只手來揉了一下不大通氣兒的鼻子,又指著邀帖上的“醉海樓”三字,眼角眉梢皆融著笑意:“好姑娘,這三個字可不念西海木,它念作‘醉海樓’。”

“醉,海,樓?”小晴兒實實地往司馬玄的臂彎裏一靠,頗有些懶散的小模樣竟然同司馬玄帶著三分相似:“可是我只認得西海木三個字呀。”

司馬玄再次笑出聲來,忍不住用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捏了捏小晴兒肉乎乎的小臉蛋:“不妨事不妨事,我家姑娘年紀還小,不識得這幾個字也沒有甚關系,以後爹爹給你請長安城最好的教書先生和女工先生,教授你斷文識字,織繡裁衣……”

司馬玄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音調總歸是明朗的,再伴著小晴兒清脆奶甜的歡聲笑語,聽起來倒也算是“父慈女孝”不失和睦。

候在書案對面的留生悄悄擡眸向書案後看了一眼,果然,把晴姑娘帶過來主子跟前是對的,海棠院的那位到底比旁人更了解主子。

……

晁國受覆滅的前朝影響頗深,和比鄰的晉唐二國不同,晁國男尊女卑的思想教化可謂根深蒂固。

對於任何一個晁國的士宦之人來說,只要家中的女兒不做出什麽傷風敗俗損毀父兄清譽名聲的事,基本便是好吃好喝將女兒養大,年紀到了之後為之尋個利益關連的宦官之門嫁了,這便算是盡全了這一場的父女緣分。

可荊陵侯司馬元初卻是個與眾不同的。

這位君侯十七歲拜北境軍少將軍,位超品列侯,敕造荊陵侯府,後因避其夫人罪曹氏嫌而掛印歸京,轉而官拜刑部右侍郎,享尚書俸祿,其父乃是當朝僅有的兩個異姓王之一的慶徐王司馬德祖,其繼母更是皇帝陛下獨一的堂妹。

然而,論荊陵侯司馬元初如此身份煊赫之人,即便是今朝已經二十又六的年紀,膝下卻也只有一雙年僅五歲的龍鳳胎承歡。

雖然世人對此眾說紛紜,但卻也對司馬玄寵愛女兒表示十分理解——有傳言說,龍鳳胎的生身母親,實際上就是奉旨在萬安寺後的落霞觀禮佛的罪人之女曹氏!

荊陵侯與夫人曹氏是少年夫妻,情誼深厚不說,即便是曹氏被禁在了千裏之外的河州,荊陵侯也從不曾有過別的女人,所以,眼下曹氏已然過身,荊陵侯自然要更為疼愛曹氏留下來的一雙兒女的。

不出所料地話,荊陵侯這一身的尊榮富貴,將來都是要就給侯府公子司馬桓的,那眼下荊陵侯帶著女兒出門,便更不是甚麽新鮮事了。

滿目綠植的海棠院裏,玉煙將“主子帶著大姑娘出門去了”的消息帶進來時,曹徽正坐在梢間的暖榻上看書。

暖榻另一邊,曹徽的對面,那個躋坐在厚厚的墊子上的小家夥,正是小小年紀便坐的脊背挺直如青松翠柏的司馬桓。

眼下,小家夥的雙手掌心朝上地疊放在腿上,半垂著眼皮,正一字一句地念著面前小幾上放著的《詩》。

可能是有的字認的不熟,他念的多少還有些磕絆,但稚嫩的童聲卻是那般的生機勃勃:“……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嗯……瑟兮——瑟兮僴兮,赫兮煊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

曹徽好奇地放下手裏的經書,趁著司馬桓擡手翻書,她問到:“這些字對一個五歲孩童來說是晦澀的,桓兒你竟然都識得?”

“嗯,兒子都認得,不過也還有不太熟的,”司馬桓擡起眼皮向對面的曹徽看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亮若星辰,純凈澄澈,天真無邪,只是稚嫩的語氣略微有些無奈:“但是這些字兒子還有幾個不會寫,姑母最近生病了,姑爹也不在家,沒有人能教兒子寫這些字……”

曹徽與正在給自己添茶的玉煙對視一眼,主仆二人不約而同地無聲一笑——小桓兒這小家夥啊,秉性真的和司馬玄有些像!

“如此說來,閑賦無事的人要是再不幫我們桓兒學習寫字,那就真的說不過去了呀,”曹徽輕言淺笑著,她的大半張臉都被遮擋在素紗之下,只留出一雙眉眼彎成了月牙形。

她朝司馬桓伸手,牽著小家夥到那邊的書案前習字去。

五歲的孩子還小,胖胖肉肉的小手甚至都抓不穩筆桿子。

曹徽取了常用的狼毫筆來,將司馬桓抱在膝頭,捉著他握著筆的小胖手,一撇一捺地開始教小家夥寫那幾個他不會寫的字。

“娘親好厲害!”寫好一個“瞻”字之後,司馬桓高興地甩了甩自己的兩條小短腿,卻又疑惑地趴在紙上認真看了看,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爹爹說他的字都是娘親教的,可是為什麽娘親寫的字這麽好看,爹爹寫的字卻不一樣?”

曹徽回憶了一下司馬玄的字,頗為感興趣地眨了一下眼:“如何不一樣?”

司馬桓頭一歪,認認真真到:“兒子曾在書房裏見過爹爹寫的字,姑母和姑爹都說,爹爹的字寫的像是被小雞爪子撓過一般……慘不忍睹……”

曹徽:“……”她好想笑,但又不能笑出來讓司馬玄在自己的兒子跟前丟臉。

只是,她那微微泛紅的耳廓,已經出賣了她此時頗為輕松地內心。

“娘親為什麽戴著面紗呢?”司馬桓突然好奇地扭過頭來,微微仰著臉看著曹徽的眼睛:“娘親帶著面紗,兒子都不知道娘親是不是笑了。”

“是因為這個麽?”司馬桓伸出小胖手握住了曹徽的右手,用柔軟稚嫩的指腹摸了摸曹徽手心裏的疤痕,聲音裏竟然帶上了幾分與他的年紀極為不符的成熟:“娘親怕這個嚇到兒子和妹妹麽?娘親不用擔心,兒子和妹妹見過比這個更多的傷疤,我們不怕的,如今只要娘親不疼了就好……”

“你們,你們小小年紀,在哪裏見的這些?”曹徽心中一動,竟被這個小豆丁說的有些眼眶酸澀。

司馬桓歪著頭,似乎是在研究曹徽手心裏的這塊疤痕:“許多人的身上都有呢,我在練兵場上見的,姑爹的身上有,爹爹的胳膊上也有,好長一條,像是蜈蚣一樣。”

司馬桓指著自己的左側額角給曹徽示意:“爹爹這裏也有,”再歪起脖子指指自己的側頸:“這裏也有,被衣領擋著的,旁人都不知道,就連妹妹也都不知道。”

曹徽沒有接話。

司馬玄曾是威震北境十六州的少年將軍,十七歲就在萬軍陣中取了匈奴單於的首級,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這人身上有傷疤,不是什麽新鮮事。

曹徽記得,景初七年春,也就是和司馬玄成親後的第二年,她被公婆允許去北境照顧染了時疾的司馬玄。

京城長安到北境路途遙遠,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高門女眷,坐著馬車一路顛簸,千裏迢迢地來到司馬玄駐守的對月關城時,那家夥的病早已好的無影無蹤了。

只是不曾想,曹徽沒趕上司馬玄生病,卻趕上了這人受傷。

因為時節已經入夏,草原上水豐草茂牛羊成群,匈奴一般不會對北境發起攻擊,那人便只帶了幾十個手下去巡視右翼幾座城池的防線。

偏偏不巧,眾人回來的路上,遇上了帶人在草原上狩獵的匈奴圖哈部落的小右庭王。

可能是司馬玄腰間的無痕腰刀太具有標志性,加之圖哈部落去冬剛被司馬玄打了個一敗塗地,以至於圖哈部落因為缺少糧食而被餓死不少人。

小右庭王見了刀柄末端臥著麒麟首的無痕腰刀,發了瘋一般誓要殺了佩著這把刀的主人。

跟著小右庭王出來狩獵的人都是圖哈部落最精壯的男人,一場以弱對強避無可避,司馬玄就這樣受傷了。

當這人滿身是血地被手下人送回對月關城的家裏時,曹徽嚇壞了,那人卻只留了個須發盡白的老軍醫在身邊,而將其他人通通都趕了回去。

後來,曹徽向老軍醫打聽到,十八歲的司馬玄身中七刀,還被一支狩獵用的倒鉤箭刺穿了肩胛骨,虧了跟著少將軍出去的兄弟們拼死相護,這才有了少將軍活著回到對月關城。

直到那時,曹徽才隱隱懂了哥哥曹征曾經說過的話。

“吾等行伍之人,受命之日忘其家,臨陣之機忘其親,擊鼓之時忘其身,而鮮血肉軀所護所衛,無非頭上藍天腳下黃土,以及身後親眷。”

作者有話要說:

想來作者君須是得說些什麽的,emm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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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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